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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进步主义的回潮?
二十世纪美国最知名的歷史学家史勒辛格(Arthur Schlesinger)认为保守主义和进步主义在二十世纪是交错循环。所谓保守主义指的是追求经济成长,但是是以牺牲社会平等为代价;进步主义指的是更照顾一般民眾利益的政策,在美国也与自由主义的立场接近。前者更重视市场主导经济与社会生活,后者则强调国家在市场的角色,包括管制措施和提供社会重分配。
 
史勒辛格的观察是人民对政府与市场的角色,或者成长与平等的价值,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偏好,尤其是当既有的主导哲学开始贫困时。当然,哲学的贫困常常是伴隨著危机,民眾偏好才会因此改变。
 
二零年代末的大萧条,让罗斯福总统的「新政」得以出现,这个凯因斯主义主导了美国政治三十年。
1970年代中期爆发经济危机,促成了八零年代雷根的保守主义革命,让保守主义的主导后来三十年的美国政治思潮,即使中间穿插了九零年代算是中间偏左的柯林顿时代,但他重要的政策成就是平衡预算和福利改革,都是比较偏向保守主义价值的。小布什总统八年的金权政治、为富人减税,让美国自七零年代以来的不平等更为严重。
 
在小布什执政后期,人心的確是在思变。2006年国会选举,民主党以经济民粹主义为主轴,强调医保改革、提高最低工资、反对自由贸易等政策,让他们夺回失去已久的国会。2007年一项民调显示,在问到美国民眾「政府是否应该帮助有需要的人,即使这会为政府带来更大债务」,赞成的人从1994 年的41%上升到07 年的54%,显示保守主义思潮已经面临翻转。
2008年的大选,又面二十一世纪第一场金融大风暴,让强调解除管制、市场至上的新自由主义严重破產,提供了美国左转的契机。
 
但歷史潮流与结构性变迁之外,欧巴马本人的哲学、或者欧巴马经济学(Obamanomics)为何?
基本上,欧巴马的竞选主轴就是要超越党派,所以在他的经济社会哲学上,他强调的是「务实主义」。所以,虽然他如传统民主党强调照顾中下阶层,强调政府角色的重要,但在他的第二本自传中,他也曾说:「雷根的主要洞见--福利国家会让人懒惰且太过於官僚, 而民主党的政策太过於强调去分大饼,而不是增加大饼--的確在某程度上是事实。」 
 
但即使如此,他也被共和党说成一个「社会主义者」。如在竞选的最后一个月,欧巴马和一名叫做乔的水电工说,他会试图「再分配財富」(spread the wealth)。而这句话被共和党候选人麦肯不断说这是社会主义 。虽然相对於共和党个人主义、自由放任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態,这个財富重分配的观念確实是偏左,且欧巴马也主张要取消布什时代的富人减税,但说这是社会主义是典型共和党的恐共式抹黑。
 
欧巴马上任后,面对数十年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提出一个將近八千亿美金的財政刺激方案来救经济、救银行、接收通用汽车、改革医保制度,更让他们找到最佳藉口说国家要取代市场,而民主党要把美国带往朝向社会主义之路。
 
2009年五月,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正式通过决议,指控欧巴马和民主党要把美国变成社会主义国家。九月初,欧巴马要对小学生发表讲话,保守派竟然说对儿童谈医保改革是要灌输他们社会主义。奥克拉荷马州的共和党议员说:「这不是公民教育,是培养个人崇拜,而这只有在北韩或是海珊的伊拉克才会看到。」
知名的保守派智库「美国企业中心」( 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 )的总裁Arthur Brooks在2010年写了一本书「战役」(The Battle),建议保守派要把经济自由放任主义当做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文化战爭」,而这確实已经成为这两年共和党论述的主流。而的確,这四年关於国家与市场的关係,確实成为两党斗爭的主轴。只是这两种政治哲学不能称作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而是美国式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而最明显的案例就是欧巴马的医保改革方案。
 
 
2. 全民医保的斗爭
美国是先进工业国家中唯一没有全民医保的国家,既有的医保体系是私有化且非常个人主义式,完全不符合风险分摊的社会保险理念。尤其过去三十年,个人必须支付的保费越来越高,於是更多人负担不起,尤其是许多不在大企业工作的人无能力也不愿意投保,因此没有医保的人从七零年代的百分之十,到今日的百分之十五,而这些大都是低收入者。儘管如此高比例的人没有保险,美国人每年在医保上的支出却佔GDP的17%,是富有国家中最高的,显示这个体系的缺乏效率。更遑论由市场来决定医疗资源的方式,让越贫穷的人越没有能力面对生命可能的各种风险,是一种巨大的社会不平等。
 
由政府负担部份医保从1946年杜鲁门总统提倡以来,一直就是美国自由派的政策主张之一。但是进入冷战后,美国出现强大的恐共、反对社会主义的意识型態,不断污名化全民医保。另方面,美国人民的价值中一直不信任政府作为一个抽象的存在。
 
「一种把国家主义或社会主义强制在人民身上的方法,就是透过医疗体制。他们很容易把医疗制度偽装成一种人道主义。」这是雷根在1961年反对「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美国联邦政府提供给老年人的医保制度)的演说。这个演说稿名为「雷根大声反对社会化医疗制度」,並且被美国医疗协会发给各个会员。那时,雷根才刚开始他的从政之路,且要到二十年后,他才真正实践他的理念,在美国掀起一场自由市场至上、反对政府介入经济的雷根主义革命。
 
雷根和许多保守派相信建立老年医保是为了建立公办全民医保,而这就是要把美国变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国度。但是,他们的反动革命失败了;在雷根演说的四年后,国会通过总统詹森提出的「联邦老年医疗保险」,替美国残缺的医保制度补上了一大块。这是美国继罗斯福总统的新政以来最重要的社会立法。
七零年代初的尼克松政府也想推动一个普遍医保体系(是强迫雇主为员工购买,以及提供减税诱因鼓励个人购买保险),但最终没有机会实现。雷根在一九八零年代上台后,更是掀起了新自由主义革命,不论是共和党內部,或者整个美国,保守主义都掌握主要话语权,里根说「政府是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的出路。」一般民眾也更加不信任政府作为一个抽象的存在。甚至九零年代民主党的柯林顿都说出他的名言:「大政府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欧巴马在2008年上任后最重要的立法行动就是要强制所有人都有医保(虽然这並非其竞选时的政见),使得他被批评为「社会主义者」,甚至激起极端反政府的「茶党」的出现。
 
2010年三月,国会终於通过「患者保护及可负担医保法案」(Patient Protection and Affordable Care Act),是六零年代以来最重要的社会立法,是巨大的歷史成就。
 
新法案实施后,將使得百分之九十五的美国人民有保险,增加將近三千万人。其中一千六百万人將有资格获得联邦政府对低收入户提供的医疗保险;对另外一半人,政府则会强制他们购买私人保险;对所得稍微高而不符联邦穷人医疗保险的低收入户,政府则会提供补助购买私人保险。更重要的是,政府增加的支出是透过提高对富有者(年收入二十五万美元以上的家户)的税收;根据估计,所得超过一百万美元的家户到了2013年將多付四万六千元的税。同时,法案也规定五十人以上的公司一定要提供医保。
 
然而,美国民眾对於这个政府角色的扩大依然是不信任的,民调显示有將近一半民眾不认为通过这个法案是好事 。共和党执政的26个州政府以该法案中「强制保险」(individual mandate)的政策侵犯了公民自由选择的权利,违反宪法,將联邦政府告上法庭。
2012年六月底,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以五比四裁定被称为「奥巴马医改」(Obamacare)法案的核心部分没有违反宪法。最高法院虽然强调政府不能强迫人民购买他们不喜欢的保险,但是在这个法案中的强制保险--如果个人不买保险会被处罚--可以被视为国会的课税权力,因而是合宪的。
 
 
3. 两种愿景的选择
在2012年总统大选时,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说,这次大选是关於不同国家愿景:「你相信一个由政府主导的社会,提供愈来愈多的福利,还是相信一个自由企业的社会,人们能追求自己的梦想?」这当然是夸张化了两者的差异──罗姆尼在更早时说,「美国只差几步就不再是自由经济了,而这次选举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但的確,这次美国大选是关於两种愿景的选择:欧巴马相信个人的成就离不开集体的合作与努力,並相信政府在经济发展和社会公平中扮演重要角色,而共和党阵营则是希望政府对企业和个人发展的干涉越少越好。
 
罗姆尼和欧巴马过去的身分原本就代表两种路线:一个是有钱的商人,一个是一直从事公共领域的生活。 当罗姆尼选择保罗莱恩(Paul Ryan)为副总统后,就更强化了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对於国家角色、对於社会福利的观点上的歧异。因为莱恩的预算方案是典型的劫贫济富:刪减大部分对於低收入户的福利政策,而要给富人减税。他说刪减福利是帮助穷人,因为可以减低他们对政府的依赖。美国的智库「预算和政策优先中心」说:这个预算计画是美国歷史上最大的重分配──从穷人分配到富人身上。
竞选过程中最的两大爭议更体现出两种世界观的区別。
七月初,欧巴马在一场演讲中说:「如果你成功了,你不是靠你自己一个人。我一直很惊讶有人会认为自己的成功是因为他很聪明或者他比別人努力,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聪明人和许多也很努力的人。如果你成功了,是因为在路上有许多人给你帮助:在你生命中,可能有伟大的老师;有人创造了这个好的制度让你可以好好发展;有人投资造桥铺路。如果你创办了一个企业,你不是一个人搞起来的。其他人也有帮忙……重点是,我们的成功不仅是因为我们个人的努力,也是因为我们一起合作。」
 
这样一段话看似无奇,却在美国引起巨大爭议,因为共和党断章取义,批评欧巴马认为个人的努力不重要,欧巴马侮辱小企业,而个人的自由、个人的努力向上,一向是美国梦的根基。 
九月,罗姆尼在和支持他的金主聚餐时,说了一段更爭议的话,他说美国有百分之四十七的人不缴所得税,並且「依赖政府、认为他们自己是受害者、认为政府有责任照顾他们,认为他们有权利拥有医保、食物、房屋和隨便你说什么。」而他说,我的工作是不去担心这些人。
 
这个「依赖性」(dependency)是今年共和党的关键字,如在年初共和党党內总统候选人初选中,许多
人都大谈这个议题。罗姆尼的副总统搭档莱恩则强调现在美国可分为「接收的人」(takers)和「生產的人」(makers),而越来越多的前者,其依赖性的和被动的会造成美国的经济衰退和道德沦丧。
 
这段话首先充满事实上的错误:这百分四十七的人之中,部分即使未缴所得税,却有缴其他费用给政府;另外部分人则是因为年收入不到九千七百五十美元,所以不用缴税。这其实反映了罗姆尼和共和党人的心態,他们认为政府福利政策只会培养人的被动性和懒惰(雷根当年形容这些人是「福利皇后」),以及他们对中下阶层真实生活的无知与歧视,因此纽约时报社论称他是「阶级战爭的战將」。
 
美国本来就有对政府不信任的思想传统,但美国选民,尤其共和党选民,对政府角色和社会福利的態度有越来越保守的倾向,所以罗姆尼和莱恩的立场除了个人信念外,也反映共和党这四年的趋势。纽约时报保守派专栏评论家David Brooks说,美国的保守主义原本有两种传统,一种是不信任政府的经济保守主义,另一种是柏克式的传统保守主义──相信社会是一个和谐的整体,而不是政府和私部门的爭夺场域。这两种传统虽然有紧张关係,但以前的共和党还维持两者的平衡,甚至小布什也提倡「悲悯的保守主义」(compassionate conservatism),但这几年的保守派却走向强调小政府的「市场保守主义」。
事实上,小布什时代和民主党对抗的主轴是所谓「文化战爭」(culture wars)和国家安全,但是过去几年一方面因为欧巴马推动全民医保和財政刺激方案,另方面是强调小政府的茶党崛起,衝击共和党的內部议程,所以经济战爭取代了文化战爭。
 
但一个诡异的事实是,即使许多共和党选民在观念上不信任政府且认为政府福利政策是让穷人更懒,但他们实际上却都接受政府补助。已经有政治学研究指出,联邦政府补助越多的州,越倾向支持共和党 。康乃尔大学学者Suzanne Mettler的研究显示,这是认知上的不同:在他们的问卷调查中,有百分之五十七的人说他们没有接受政府补助,但是问到具体政策时,这百分之五十七的人有九成以上是有接受政府补助的。
 
如果共和党的支持者也拿政府补助,那么他们为何还要反对?这背后其实有种族意涵。长期以来,许多共和党选民对民主党谈的经济正义或者社会福利的理解就是,政府把他们缴的税去补贴黑人穷人。欧巴马当选后,他们更相信欧巴马是要建构一个新选民联盟,要透过国家拿走白人的钱来补贴底层的黑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如此反对全民健保。事实上,领取老年医疗保险的人(Medicare)大部分是白人,但欧巴马的医保方案是將被保险的群体扩张到非白人,於是给了共和党动员白人恐惧的工具。换言之,欧巴马的当选一方面挑动了他们的种族神经,另方面他的经济政策也牴触了他们自由市场信念,於是他们可以把种族牌与社会主义牌结合起来。
 
总统候选人不敢直接谈种族问题,而只会强调「依赖性」的坏处。但是深具影响力的右翼电台主持人Rush Limbaugh 就公开说:欧巴马是要放弃白人工人阶级家庭而要爭取非裔黑人的支持:「欧巴马要对白人工人家庭说再见:我们对你们的选票没兴趣;我们不在乎。」
 
但显然,真的不在乎、並看不起低收入者的人是罗姆尼,不是欧巴马。欧巴马竞选时在费城发表的美国种族问题的演讲已经很清楚指出:不论白人或黑人在这个时代都面临经济问题的打击,这是人们应该一起面对的。
 
(本文将收入作者新书「时代正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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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志

张铁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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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知名政治與文化评论家,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候选人,現任香港「號外」雜誌主編。著有《声音与愤怒:摇滚乐可以改变世界吗?》、《时代的噪音:从狄伦到U2的抗议之声》,剛出版《时代正在改变:民主、市场与想像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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