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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盛夏的夜里,我在广州一栋老房子和「城市画报」的朋友喝酒聊天。这个以广州为基地的杂誌被视为是一本小资文艺杂誌,但其实他们有个鲜明的態度:发现当下中国青年文化中的「个人主义」,发现那些不同於主流的社会价值和生活方式,不论是艺术创作、独立音乐、独立书店或者公益实践。在那些小清新风格的美丽版面背后,他们关注的是在让人窒息的政治体制或者吞噬一切的商业市场之外,年轻人还能发展出什么样的自由价值与独立选择。
下个月他们要举办一个创意生活节,口號就是「去你的(去!你的)」。
作为一个中国转型的观察者,除了阅读时事新闻媒体,论述分析文章以了解国家与社会的矛盾,我也喜欢透过这样一份刊物去阅读青年的生活,以捕捉这个巨大转型的国家所出现的细微变化。
两天后我继续前往南京演讲,读到一份已经停刊的艺文杂誌「卫週刊」,去年的某期专题正好是「小城青年」,內容是素描南京附近小城青年的生活。文章说,「提到欧洲小城,人们总会想起那些小城的独具特色以及其中充满创意的年轻人。」但在中国,所有城市似乎却越来越相同:「年轻人或许受限於小城,或许也能改变小城。但时代的洪流让人无奈,让人徬徨。」
我想起贾樟柯电影中的「小武」们,那些县城青年的苦闷与困顿。如今中国崛起了,小城青年的生活改变了多少呢?城市给予了他们更多的可能性吗?
去年底,城市画报和研究单位「青年志」做了一个大专题「中国普通青年」,调查中国三四线城市青年的生活状態。原本的设想是过去几年城市的快速发展和网路世界的来临,会带给这些中小城市青年和大城市同样的参照体系,因而会激发出跳脱他们既有生活格局的新梦想与价值。但最终发现,大部分小镇青年的梦想仍然是房子、汽车、好老婆老公。
这个报告引起不少討论与爭议,毕竟这些梦想也属於一线城市的青年,甚至在全世界可能都是如此,而非中国「普通青年」的专利。在某个意义上,中国小城青年与美国小城青年的感嘆与哀愁是接近的:在他们巨大的土地上,这些青年都只能被困陷在他们的老家。但美国青年有汽车作为他们逃离小镇的魔幻扫帚,中国呢?楼越盖越多了,但飞扬的黄土还是掩盖了他们任何不同的梦想。
这两年中国最火的一支摇滚乐队是来自石家庄的「万能青年旅店」。他们的音乐毫不时髦,而是老派的民谣加上摇滚加上蓝调。他们的成功除了那些迷人的乐曲之外,更来自他们述说了许许多多中国城市普通青年的巨大苦闷与哀愁:「前已无通路 后不见归途 /敌视现实 虚构远方」。
或者
「青春、自由似乎理所应得/面向涣散的未来/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
这是中国青年的普遍现实:「涣散的未来」。盛世中国的华丽,中国崛起的宏大身影,於他们都如戏院中的好莱坞电影般虚幻。
我问他们,石家庄的年轻人愤怒吗?他们说,对这个国家不愤怒的人都是没想法的人。所有人都充满了不满与挫折,只是许多人不知道问题根源是什么。
万能青年旅店是知道答案的,但没有直接以抗议的姿態写出来,而更多是歌唱生活中灰濛濛的平庸与忧伤,被沙尘染黑的青春。「黑暗」是他们理解生活的关键词:专辑中有超过一半的歌曲中都出现「黑暗」这个词,例如他们已然是小经典的歌曲「秦皇岛」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 还是看不清/ 在那些时刻/ 遮蔽我们 黑暗的心/ 究竟是什么
城市画报的主编黎文没那么悲观,他看到中国青年不断在创造新文化。他说,中国城市新生的次文化群落,也有著对主流文化极强的叛逆心理;但他们属於中国第一代物质生活高度发达的一代,最关心的是个人怎么可以获得更优质的生活品质,以及在此前提下享受他们所喜欢的次文化。总的来说,他写道,「真正属於中国城市的年轻人文化,无时无刻不在酝酿中准备爆发,也无时无刻地在爆发后发生各种变异。」
黎文的乐观和万能青年旅店的灰暗並不矛盾,因为正是这个光明与黑暗的交错构成了当代中国的复杂面貌。只是,要抵抗政治和市场对个人自由的双重侵蚀,除了背向政治、追求个人主义的独立文化,或许青年们还是需要有更强的公民意识去介入公共事务,例如今年中那个十六岁的广州高中生独自在街上举牌呼吁市民签名,反对地铁「统一化」翻新,如此才能真正慢慢改变那乾枯的生活,建造更好的环境让他们可以持续发展属於个人的创意、文化与抵抗。
(亚洲週刊专栏201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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