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需要一个气象人告诉你风往哪里吹
——Bob Dylan
都说狄伦是六十年代时代精神的反映。
的确,当他在1961年二月,背著吉他和破旧皮箱从白雪冰封的明尼苏达来到了纽约格林威治村时,那確实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1963年五月,他的第二张专辑《自由自在的狄伦》(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出版,宛如一颗原子弹坠落在六零年代初的骚动之秋。
专辑中,二十一岁的狄伦写下六零年代的国歌:〈隨风而逝〉 (Blowin’in the Wind)。
从现在来看,这首歌或许有太多晦涩意象,而没有一般抗议歌曲的具体內容。但在当时,这首歌的意涵对听者来说却是清晰无比;所有听者都能穿透那些薄雾,知道当狄伦认真地质问「要多久时间,某些人才能获得自由」时,他指的是种族不平等;当他唱道「砲弹要在空中呼啸而过多少次,他们才会被禁止?」,他指的是核子武器。
这首歌真正巨大的力量不在於是否有深刻的社会分析,或是否能煽动人们起来行动,而是他抓到了那个时代空气中微微颤动的集体思绪,说出许多年轻人面对时代的困惑。他们知道眼前的世界正在经歷巨大变动,一切既有价值都正在被顛覆;他们渴望改变社会,也希望追求个人的自主,所以要对抗一切传统权威。但是要去哪里寻找改变社会的答案呢?狄伦的回答是,不要接受任何既有权威赋予的答案,要自己去风中寻找;而最可怕的是不去寻找,而是沈默、冷漠与不关心,拒绝去观看这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人要有多少双耳朵/他才能听见人们的哭泣?
一个人要转过头多少次/他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同样是在那一年,六零年代学生运动最重要的组织SDS(民主社会学生联盟),发表青年革命者对世界的看法:「修伦港宣言」。这份宣言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是属於这个世代的年轻人,我们在舒適中成长,但是我们却不安地凝视著这个环绕我们的世界。这正是和〈隨风而逝〉一样的理想主义,一样对权威的拒斥——他们拒绝直接承接传统自由主义或共產主义所提供的答案。
这也是狄伦的態度。他在关於这首歌的访问中谈到,太多人想要提供给他答案,但他並不想接受。他要自己寻找在风中飘盪不定的答案。
<暴雨將至>(A Hard Rain’s A-Gonna Fall)则用韩波式的超现实 象徵,堆叠出一部核战过后的黑暗启示录:悲伤的森林、垂死的海洋、被狼群包围的婴儿、不断滴血的树枝、上千个没有舌头却仍在讲话的人……。1962年十月的古巴飞弹危机,是战后核武威胁最接近边缘的关键时刻。
在<战爭的主人>(Master of War)中,狄伦开展他对权力体制的具 体批判,质问掌权者如何操弄战爭机器以获得权力和金钱。这些掌权者不仅是政客,也是军火业者——在那个时代,许多人认为军工复合 体可能是美国真正的统治集团,甚至是暗杀甘乃迪总统的凶手:甘乃迪就是死於那一年(1963)底。
你们这些战爭操弄者/你们打造了所有的枪枝/你们打造了死亡战机/你们打造了超级砲弹/你们躲
在墙后/你们躲在办公桌后/我只是要你们知道/我可以看穿你的假面
那一年的8月28日,在华府的林肯纪念堂前举行了百万人民权大游行,金恩博士发表他撼动世界的「我有一个梦」演说。多位重要黑人白人歌手轮流在他们一生最大的群眾场面演唱,並一起大合唱了〈隨风而逝〉。这首歌乃是才刚刚发表,且是由二十出头白人男孩写的歌,却和另一首民权运动圣歌〈我们一定会胜利〉(We Shall Overcome)一起 成为民权运动的国歌。狄伦也演唱了自己的歌。
1964年一月的新专辑《时代变了》(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g)更成为新世代最壮阔的政治宣言。
专辑同名歌曲如同〈隨风而逝〉一般,企图召唤人们拒绝成为旧思想的俘虏,勇敢向新时代起义。
他大声宣告,时代正在快速变迁,没有人可以挡住歷史前进的脚步。他警告政客,要倾听人们的吶喊,不要在阻挡在路上;在你们办公室的外面,一场战爭正在进行,並且將撼动你们的墙壁,让你们无法再安逸地闭起眼睛。他更警告父母,不要批评你不瞭解的东西。你的儿女已经不是你能掌控的。如果你不能伸出手帮忙,那就不要成为变迁的阻碍。
而所有人都要知道:
你最好要赶快开始奋力往前泅泳,
否则你就会如大石般沉落海里。
1964年,青年理想主义开始更炽烈的窜烧。夏天,民权运动组织者展开了「自由之夏」,北方大学生去南方参与民权运动;冬天,柏克莱大学展开言论自由运动,抗议学校禁止反越战抗议,八百多名学生被警察逮捕。次年四月,全国性学运组织SDS发动第一次的全国反战游行。这些都只是六零年代后半更广阔的青年革命的开始…..
《时代变了》在1964年一月发行,但正是在这一年,当狄伦写下最好的抗议歌曲时,他也將亲手敲碎所有人自以为是的妄想,开始自我解构眾人以为的形像与標籤,开始告別革命,不再回头 。
他的下一张专辑就叫作「包布狄伦的另一面」。
接著从1965到1966年,他连续发表三张摇滚专辑。狄伦在三张专辑中给人们的音乐是更深沈、繁复、黑暗。而这些摇滚专辑的確也预示了六零年代前期的乐观主义到了六零年代中期后变得更加晦涩,人们的纯真开始变得更加世故。詹森总统开始轰炸北越,战场上血腥的照片震撼美国人民,反战运动越趋高昂。持续十年的非暴力民权运动未改善黑人的具体处境,黑人贫民区不断出现暴动。尤其到了1968年四月,金恩博士被暗杀。两个月后,竞选总统的参议员罗伯肯尼迪被暗杀。反战的学生运动对於不能阻止越战感到困惑与痛苦,一派学生组成了「气象人」组织,决定在美国国內进行恐怖行动,「把战爭带回家。」
用六零年代参与者、后来成为知名学者的季特林(Todd Gitlin)的比喻:六零年代前期的希望时光,转变成后期的愤怒岁月。狄伦在这三张摇滚专辑弹奏出的噪音,正符合即將来的狂乱风暴。
然后,在1965年的一首「Farewell Angelina」歌中,他说 「天空正在爆发,我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而他真的去了。
66年夏天他发生巨大车祸,接著消失於人们视野中。1967年,在嬉皮的花朵与黑人的暴动中,他躲在地下室用音乐重构一个「古老的、奇怪的美国」。他甚至没有参加最象徵六零年代的胡士托(Woodstock)音乐祭。
然而,狄伦真的离开了六零年代吗?他的影子仍然如幽魂搬缠绕著新时代的抗议:主张暴力的激进学生组织「气象人」(Weathermen)的名称是来自他的歌曲「地下乡愁蓝调〈地下乡愁蓝调〉 (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黑人组织黑豹党在印製机关刊物时,彻夜听他的〈孱弱者之歌〉(The Ballad of a Thin Man)——黑豹党主席席尔 (Bobby Seale)说这首歌的意涵与黑人处境如此相关。而在更多现场 抗爭场合中,他的歌曲就是那些盪在空中的旗帜与標语……
然后,他在1967年之后接连出版几张歌词更內省性、宗教性,音乐则更传统、乡村的专辑时,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如此地不合时宜。尤其披头四在68年发行了他们「寂寞芳心俱乐部」,滚石发行了Their Satanic Majesties Request,似乎都反映了时代之的躁动。
但从现在的眼光回头来看,狄伦或许又再一次成为时代的预知者呢。因为即將来临的七零年代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六零年代狂囂的摇滚反文化在三个摇滚巨星先后死亡后,开始消沉;嬉皮的灿烂花朵也早已凋零;一整个世代的骚动最后选出一个共和党的总统尼克松。许多人。狄伦的保守与內省,正是预知了狂飆之后的沈淀。
他曾这么唱:「某件事正在发生,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出自Ballad of A Thin Man)。这確实是许多人对那个巨大变动的时代的困惑,但 狄伦似乎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人们不需要一个气象人告诉他们风往哪里吹,但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狄伦似乎正是六十年代的气象人。
(本文刪節版刊登於週末畫報6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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